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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信人: wh (wh), 信区: LeisureTime
标 题: 陆谷孙:英文系里的"金童玉女"
发信站: BBS 未名空间站 (Sat Feb 27 16:20:17 2016, 美东)
(上篇是《英文系里的那三个大佬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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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为下篇。)
"蛋头"教授林同济
学者型的教授中必须写到林同济先生。林是闽人,个头比较矮小,长一颗标准的知识分
子"蛋头"(egghead),春秋时节穿一件铁灰大衣,很有风度。我们入校之初,林尚未
划作右派,记得苏联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,林还在全系大会上朗诵他本人创作的十四行
诗以表祝贺。我曾特别注意林朗诵时口唇的伸缩张合,那动态确乎异于常人,一个个音
素从舌尖滚出,使人联想到莎士比亚"tripping on the tongue"的说法。不旋踵间,
反右的第二波(匪夷所思的是亦称反右"补课")把林同济卷了进去,使他从外文系讲
台上消失了相当时日。
我大四那年,在政策转寰期间,林被甄别,摘帽,允许重上讲台。林本人尚未进入课堂
,各种轶闻已先他而至,不胫而走:北京某鸿儒曾盛赞林的parliamentary English(
议会式雄辩英语),又称中国之大真正精通英文的其实仅一个半人,鸿儒本人算一个,
剩下半个就是长江以南的林同济了;又有人说林首先是个政治学者、历史学者和文化学
者,抗战期间曾在大西南编过《战国策》杂志,鼓吹强人统治,宣传尼采哲学;林已与
美籍妻子离异,独在沪侍奉寡母,晨昏不怠;等等等等。果然,林同济走上讲台,"金
口"一开,立即赢得学生一片叫好;非他任教的小班还上书系领导,要"争夺"林同济。
林上课十分注意选材,专拣他本人最有发挥余地的内容详讲。记得他把毛泽东诗词的各
种译法引入课堂讨论,雄辩地证明,比之已经出版的官方译法,林译确在许多方面胜出
(林译后来以其胞妹名义在海外出版)。林译毛诗如此投入,足见对毛的崇拜——虽则
这种崇拜可能更多集中在毛的巨人品格和文字魅力方面。后来,我在英国的莎翁故乡和
美国的伯克莱,结识一些寻常从不谬夸他人的英美著名学者,如Stanley Wells和Cyril
Birch,谈起林同济,都称他是一位"伟大的爱国者"。如此崇毛爱国之人,同胞手足
全在海外,唯他一人"孤悬"上海,却被划归右派行列,讽刺之极,莫过于此!
出于不难理解的原因,林在1949年以后逐渐中止了政治学和文化史方面的研究,兴趣转
向莎士比亚戏剧,提出并实践了以散韵迻译莎剧素体诗的方法,又在给研究生开设的"
英国戏剧"课上精讲几个当时尚不太受评家重视的剧目,如Coriolanus,开创了复旦外
文系强调文本一手阅读的莎剧教学传统。林讲莎剧往往融入文明史其他方面的内容,诱
发学生对民俗、典故等的兴趣,扩大审美内涵。我对古罗马史的迷恋(写此文时正读
Colleen McCullough女士的又一部罗马历史小说《罗马第一人》),部分地就是透过莎
剧由林同济先生启发出来的。
不会写自己中文名字的女教师
由于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脱颖而出不久,有的教师知识结构比较畸形,曾经说过"中
文不行外文也好不到哪里去的规律"对这样的老师并不适用。如某女士从小接受教会学
校教育,未笄即去国外生活,结果连自己的中文名字都写不全,但就英语表达的流利和
自然而论,整个外文系可能无出其右者,连反右斗争等历次政治运动的思想小结也只能
用英文写成。
这位老师自称"杂食动物"(omnivore),读书快而多,但从不拘于经典名著,宁读侦
探、疑案、《读者文摘》的小故事,或从《纽约客》、《笨拙》之类杂志中寻找幽默;
在来校的公共汽车上常见她专注地做着填字游戏;在教研室政治学习的小组会上,在不
得不人人表态的场合,她的发言时常显得别致。譬如别人都说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,
她却冷不丁来上一句"Study Chairman Mao's works religiously",同仁被她那"
religiously"(带着宗教式虔诚)一词逗笑之余,也不得不佩服唯有这位貌似不问政
治的女士才准确把握了林彪当时捧毛的真实意图。
这位女士不善伪装,往往不经意间道出心声。例如某次与人谈论戒烟,女士又忍不住打
起了比方:"那痛苦是慢慢、慢慢的,就像思想改造一样。"心口如一至此,透明至此
,真也不多见呢。
"金童"刘德中
那时上课特别叫座的教师不但都有深厚的学问功底,在表达方式、幽默感、感染力、语
速甚至台风等方面也必有过人之处。虽说比喻偏俗,刘德中和杨必两位先生是外文系的
"金童玉女"则是业内人所共知的。
刘德中是混血儿,因其妻在外省改造,多时独居,特别欢迎学生周末去访,或谈天说地
,兴致来时还给来客看看手相,或拉开小几打上几盘桥牌。我的毕业论文(相当于今天
的学士论文)由他指导,为研究美国作家杰克·伦敦的世界观蒙他借我尼采英文版的《
查拉修斯特拉如是说》,见我读后不甚了了,更蒙他在休息日将我召去耐心讲解。
刘上课最有条理性,讲到萧伯纳等人的剧本时,总要先在黑板上画出一张舞台草图,把
何人从何处登场,操哪条路线与何人交流等交代得一清二楚,俨然是位称职的导演。"
文革"前最后一个暑期,高教部委托复旦在莫干山开办培训班,向来自全国各地的教师
示范精读课教学的各个环节,主讲教师就是刘德中先生,可惜这已是他教学生涯中的"
天鹅之歌"了。"文革"祸起,时已被解除劳教从外地返回上海的刘妻在里弄受到残酷
迫害和人身侮辱,夫妇俩决定以死抗争。那日傍晚还有学生去江苏路刘宅访师。据这名
学生日后对我说,她发现师母在里屋蒙头大睡,刘本人答非所问,神志恍惚;学生匆匆
辞出之际,瞥见门边有新买的绳子,正发着白森森的寒光⋯⋯几天后邻居不
见刘家下楼取牛奶,心知有异,报警后破门而入,只见夫妇俩身穿华服,距离不及半尺
,双双面对面悬梁,气绝已多日。屋角残灯如豆,光圈照射处有本洋文书,其中有两行
文字以红笔勾勒,大意是悲问上苍:人间冷酷,何处始可觅得温暖?!外文系是"文革
"中复旦这片"重灾区"的"重中之重",自杀师生达十数人之多,其中给人灵魂震撼
最大的还是刘氏夫妇之死,那种典型的悲剧式终结。
"玉女"杨必
杨必先生是公认的才女,精通英、法两种文字,此外又雅好译事。她给研究生开的"英
国小说"课放在今天可以算是复旦外文系的"招牌"课了。杨平时穿着大方,举止端庄
,沉默而好深湛之思,给人孤高的印象,但上课一进入"角色",谈笑风生,滔滔不绝
,吐字清晰,台风活泼,像是换了个人,有时还边讲边演——她模仿《雾都孤儿》中老
贼费金的走路姿势至今仍历历在目。
我们那个时代尚无时下学界的这种理论痴迷,她布置的课业都是可读性较强的"琐屑之
言"(鲁迅称小说语?),一本本读来实际得很。她显然对中国的小说也深有研究,所
以讲着讲着就会引申到《红楼梦》和《儒林外史》等作品上去。当时杨必先生翻译的《
名利场》刚出版不久,名声尚不如今日之隆,但据说已有勤学者对照着原文逐字逐句学
习杨译了,并称译笔所至,英蕤窈窕,元气淋漓,非文字功力出众,小说文学修养精湛
者不可为。传统这东西虽然看不见,摸不着,却是延绵不绝,相嬗于无穷的。
我本人当上教师以后,业余亦好翻译,而由于杨必先生和其他师长的言传身教,我也特
别看重文字的修养和经验的积累,尝向学生进言:不译满一百万字勿轻言译事。"文革
"前最后一年,杨必先生受命向某位系里重点培养的青年教师讲授法文,我不请自来,
敬陪末座旁听,可惜这种一师教二生的优渥待遇才享受了两三次,法文未及入门,文化
就被革命了。可久可大,莫过乎学。
我在复旦外文系求学八年(本科五年,研究生三年),受过二十多位老师的教导,一篇
文章自不能骤穷诸位业师的风貌,但当年师资的"豪华"阵容,想来已勾勒出一个大概
。回忆既让我享受"夕阳余晖下的醇美",也自然激起几许伤感,"秋风行戒悲落叶"
,凋零之后,何日再见欹欤盛哉的繁茂?但愿少壮俊彦皆骎骎有后来居上之势,使我作
此文缅顾衰老而终有益于今之少年高明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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